第二章 夜久频挑灯
笼屉上蒸着娃娃菜,撒有葱末肉糜,很清淡。父亲他们谈兴甚欢,我只需照看杯盘中的菜肴即可。有一道基围虾二吃,父亲尝了一筷子停下来,叫服务员再打包一份。
“当然好,青野。”
母亲听说,叹:“你现在和那个藤泽小姐怎么样了?你爸不可能让你娶个日本姑娘。你们宋家也不会有人允许。”
我也笑:“你我倒似有相近之处。”
“真漂亮——”她多愉快。
交流团一行正在天坛祈年殿,团中有日本女性着和服出游,惹得一干人争着合影。陆青野居然穿一身襦裙,素白交领上襦下系着十二幅的淡灰绿雪纺纱裙,我非常惊讶。
“她打许多份工,做翻译,写文章。”我静静说,“现在她留在东京,嫁给教古典文学的老师,随夫改姓西川。”
我一笑:“我马上就离开北京,你也很快会有更多的朋友。”
“非常。我想嫁给他。”
然而,我毕竟有低回叹息,老气横秋道:“其实你在日本可以有特别好的生活。”——言下之意十分恨恨,七重七重,你真不惜福。我要亦如你出身名门衣食无忧,一定会特别本分,抓紧时间嫁个好人家,每日最担心的无非是哎呀怎么长眼袋了?其实那时根本不会有眼袋,不刻苦温书熬夜刺股悬梁哪里会有眼袋?
而无论相信与否,家中确实已呈颓态。高中毕业我便告诉自己要选最赚钱的专业。问父亲,父亲想想说,法律吧,做律师很不错。
“我的天。”做了个惊呼的姿势,“学费可贵?我恐怕交不起。”
其实此刻我更想避到没人处数数信封里的钱呢!
“能的。”我半是信任半是移交责任,笑,“如果忘词儿,发我短信就好。”
“呵,那丫头。回来了。”
“可能,经济上需要多考虑吧。”日语老师反复强调过,日文是最暧昧的语言,日本人喜欢曲折隐晦的表达,我不能开口说“我没钱出国”。
“你的好友藤泽小姐也这样讲。”她情绪已恢复正常,只是不知她此刻表情,可如每一次见面时的晴朗天真,“这令我羞惭无比,时时想到自己的短处,当不起这番赞语。”
嘿嘿,宋熙明,谢谢你。
是家里的号码。
——无非也就是琐事,偶尔提两句与生意有关的。
“你吃你吃。”她把铅笔插到头发里,还趴在书桌前看图谱。
我不太清楚父亲的生意规模。一直以来他总希望把我导入正途,随他一起做企业。不过我从未令他满意。他曾冷冷地说:“要多生个儿子就好了。”
“到八月初。”
人事部主任急道:“小宋会法语,就跟去做翻译,反正你们部最近也清闲。”
“有几个朋友,你也认识认识。宣内马可波罗玉龙锦,晚上七点,自己过来。别挤公交了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声音一黯,“你问得太多。难道我们已算朋友?”
“谢谢你。”
父亲性情谨慎,多年来难得升迁,就连一般朋友春节送些年货他也拒绝不迭。若有人请他帮忙或者吃饭,他总避而不见,决不染指。父亲日常所爱无非饮茶书法两件,他从来都喝普通散装茶叶,用旧报纸练字,宣纸从不贵过两块钱一张。且家中用度向来俭省,买房子时还贷款。母亲一季都不会买一件新衣——我怎可能相信父亲受贿。
父亲笑得更厉害:“我看还真就一犬子。”
“老宋对公子要求太高,公务员毕竟稳定有保障。”
他警告:“那个不能多吃,毕竟对身体不好。你多锻炼,睡前喝牛奶……”
交流中心要派出一个刺绣艺术团出访巴黎,为期三天,随团需跟翻译。不久前刚有一个文化交流团去法国,直属翻译部的优秀翻译已全部派出。
他不说话,将一杯颜色怪异的鸡尾酒喝干。我拍拍他:“父母都知道?”
“我知道,还有泡脚数羊……”
“你待我多有照顾,从志愿者组长开始,现在又给我介绍免费口语老师,我很不安,你可以直说,需要我怎样报答。”
父亲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,包括朱平。而桂信从一开始就知道。我曾问她该怎么办,她说唯有你自己强大起来,才可能叫所有人放心。
她很喜欢谈她的“宋君”,一味“宋桑”、“宋桑”。
“这次当真?”后来我问。
我把头俯下:“谢谢。”在国内念本科已经侈费,根本不敢妄想其他。我只是要挣钱,很多很多钱。
“呵……呵,跟哪个北京丫头学的啊?”我笑。
当晚婚宴十分隆重。我因单位临时有事,于是缺席。吴纬送我出门,笑了笑。
“青野,青野!”我一惊,噔噔噔上楼,白炽灯在头顶晃来晃去,木板罅隙漫出许多尘埃。
我小时候在陆桥镇生活,长大后偶尔回来祭祀扫墓。祖父过世,原本四世同堂的家族愈发聚不起来了,年节祭祀没有人主持,大家更不必回来。
“将来毕业意向如何,考研、出国、工作?”
她笑:“但他不这样想。他的爱人——现在结婚了。”
他笑:“最好还是有个女人,累过之后哪有不睡的……”
“在北京玩得好吗。”妈妈拍拍我的手背,“应该交男朋友了吧?”
她郑重道:“谢谢你看重我,那七日我所得许多。也谢谢你为我介绍口语老师。”
父亲也笑:“姜老板的女儿现在还在法国读书?”
我看日程表,今晚在保利剧院有北昆蔡瑶铣老师的专场,很多日本客人从来没有看过昆曲,都非常期待。我叫来陆青野:“今晚我不在,你能应付吗?”
我和吴纬出来吃饭,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厉害。
“陆青野的拼音,后缀雅虎中国。”
“煮什么啊?”
“你!……”
我点头:“晚安。”
“原来你也有嘴甜的时候。”
“刚刚为什么哭?”
父亲见到我,点点头,还是板着面孔。其他几位叔叔挺热情,纷纷有赞语,我依父亲指点一一问好,接下来就是坐在下首位置旁听他们谈话。
做完两份笔译练习,我取下耳塞,拿冷水浇浇脸,饿了。下楼觅食,厨房间灶台清冷,橱里尚有一卷挂面并从罐子里意外发现几枚鸡蛋。我惊喜,涮锅煮水,下面敲蛋。厨房地面是严丝合缝的青砖铺成。十多年前父亲亲手构筑这座宽展方正的阁楼,有庭院,围墙漏窗是青瓦铺排的几何纹样,非常好看。从前祖父母住在这里,在院中栽种草木花卉,岁月一长便蓊郁可喜。
“你日文说得真好。”她又惊奇,“到日本来吧,你如此聪明,可以念最好的大学。”
父亲哼道:“添了国际二字也还是个普通公务员。”
“谁会忘词儿!”激将法果然有用,这丫头像气鼓鱼那样竖起浑身刺儿,“你放心吧。”
她咕咕轻笑:“放心我对你并无兴趣。”
宋熙明
现在他的未婚妻,当然不是这个女生。他说是父亲朋友的女儿,新加坡留学回来。
我不睬她,自顾自盛饭吃猪心,她对比了几张图片,最终确定是白刃蜻蜓:“天哪,居然在北京看到白刃蜻蜓,天哪。”
“去王府井好吗?我还没有玩过呢。”她说。
“叫我青野吧。我是否也可以不称呼‘藤泽小姐’?”
“你把人家吓跑了。”我抱怨。
想起北京种种,觉得十分遥远,十二点钟声一过,我跌在南瓜车外,光脚跑回本来的世界。
成长每一步都磕磕绊绊,幸而有桂信。桂信是我中学时形影不离的女伴,生于秋季——桂花花信时。她读的外国语大学与我的学校相邻,她知我的一切,劝我辅修外文,争取考过中级口译。
他看我:“你现在还睡不好?”
“应该算。”我道,“你还白白拐我一个秘密。如果以后想到北京读书,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我。”
宋熙明问:“你还要在北京住多久?”
“大陆没有彩色蜻蜓图谱,这几本都是托朋友买的。”她特别得意,翻了几页,“是白刃蜻蜓吧?”
“这话说得!毕竟虎父无犬子。”
阁楼木窗半掩,夜风吹得合叶吱呀有声。我坐起来,下楼打水,洗脸,月色正好。
“我若及你十分之一——哦不,百分之一,即可高枕无忧安心待嫁。”
不容辩驳,那边已挂电话。父亲向来如此。
她放了相机去翻书柜。乖乖,果然学术女,区区蜻蜓也需动用《台湾蜻蜓彩色图鉴》、《台湾的蜻蛉》、《香港蜻蜓图鉴》。
他突然说:“前儿我去瞧了瞧竹笋。”
我最听不得母亲说这些,压住不耐烦:“你放心。”
“何必苦自己?你到时候还不是自己做不了主,结了婚可不是自由身,趁年轻,要看开。”听他言语虽恶,事实却也不假。
“婚前恐惧症?”我问,“对我们来说,跟谁结婚不都一样吗。你就当旧式婚,门当户对,父母之命,没有任何感情基础,但稳固牢靠,白头到老。”
“事实上也没什么冷言冷语,西川老师刻板普通,薪水不高,家境平平。久寻气质夺人耀目,倒有许多人为她不平。唉,我已经说完,该你了。”
回到老姐宿舍,老远就闻见奇怪的香气。
我转车到外文书店,太阳已再度火辣,公交车来来去去,吵得要死过去。白晃晃的马路腾起热浪,圆形花坛内的小盆栽被烤得垂头丧气,还是书店扑面而来的冷气好!
“直接读研了。她成绩好,也没怎么叫我耽误。”吴纬说,“不愿见我,见了面特冷淡。不一会儿有男朋友来找她,挺帅一小伙子。”
“最爱岩波书店。”我笑。
“你爸爸有没有联系你?”
“瞧老宋疼儿子的。”他们不明就里,一味笑道。
“嗯。”我记得那个浑丫头,小时候成天嚼泡泡糖,一吹一个响。
“熙明,妈只有你。妈二十岁嫁给你爸,那时候你爸什么都没有,辛苦半生,如今——”
“我听过你唱法语歌,发音十分好。你不学语言实在可惜。”
“你快活知足就好。”
她在台历上写:“七月二十三日,细辛生长状况良好,窗纱上有白刃蜻蜓一只。”
每每想到桂信,心中即刻有巨大的力量。
“妈妈?”
他是我十分交好的兄弟,尽管他最爱的专业是生物,但还是被逼学医,在北医大幽暗的实验室里折磨小老鼠和小白兔……并以他的玉树临风世家风范折磨形形色|色的女孩儿——我们很难对女性动心,唯一区别在于他喜欢花丛中倒伏片叶不沾身的潇洒,我则是清水浑水一概不入。
“呵,念念不忘前情?”
席中有人问:“熙明现在在哪里工作?”
吴纬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。
我们转到三楼日文原版书专柜。“五色带呀。”我叹。她惊奇:“你也知五色带?”
“法语吧。”桂信说,“我二外也是法语。你究竟学哪一种?”
“我是医生,自己知道。”脾气还挺大。
我连忙倒水拿药。水里溶一片安定,才有她一夜好眠。
“年轻多好,努力吧。”我鼓励。
“毕业了?”说的是他之前那个女孩儿,因为叫卞竹生,所以外号竹笋。
“千人千事,你也不可妄度我。”
“藤泽七重?”我看他给我留的字条,“日本人?”
陆青野
“还有什么语言实用?”
她恶狠狠龇牙:“德行!”
好坦然,我一愕,忖度,他们两个看起来的确相配,何况还有异国恋的传奇色彩。我赞:“很令人羡慕。”
她对一切新奇事物怀有热情与善意。线编蝴蝶,流苏香袋,料器坠饰,景泰蓝手串,都是旅游景点常见的粗糙小物,自以为“很中国很民族”,好恨。
我去看窗台上那盆细辛,听老姐叮当叮当敲碗边:“熟啦熟啦!快来吃。”
“……最近没有。”
“怎么想到学法律?”我什么时候多嘴起来。
“没有。”我坐到妈妈身边,妈妈把夏被覆在我身前,我说,“刚刚到院子里看花。”
“怎么了?”我冲到床边,母亲一把攥住我的手。
“应该知道了。”
我笑:“谁家丫头有福了?”
他看我一眼,我把虾放好——老规矩,要我带回家,妈是南方人,最爱这类水产。
“买了个猪心,加十三香煮!”热气腾腾中,老姐操锅铲锅盖,丝毫没有主妇模样,眼睛红彤彤像调配药水的巫婆。我皱眉:“买什么不好……这个东西多吓人。”
我无奈:“真诡诈。”
——岩波书库的“五色带”书目分类,绿带是日本文学,红带为外国文学,社会科学用白色,蓝色表示哲学和历史,黄色是日本古典文学。
“你爸爸肯定没有做错什么。你要快些毕业,帮助他。”
“哭过了?”妈妈问。
大家凑趣:“回头一定请出来啊。熙明,你认识姜小姐吗?”
去年听说他喜欢上个大学生,我没在意。不想回国后看到他们还在一起。那女生才大三,英语系,模样很文静。我看吴纬帮她挑鱼刺,一根根细刺全部剔净,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态度。
“别只说我,还有你自己。”
日本人一般互相敬称姓氏,只有很相熟的朋友之间才直呼名字。
我轻轻咳嗽。
“没有。”我斩钉截铁,“没有什么比念书更要紧。”
“陆小姐以后会去日本读书吗?”她邀请,“宋君和我以前都在筑波大学。”
就是如此,所有微妙的暧昧的温暖的美好的感情已全部扼杀。
“学日文最实用。华东一带日资企业最多了。”桂信拥抱我,“你来上课,我给你找齐资料。”
“她是基督徒,我们会举行宗教婚,在崇文门教堂。”
后来我们两个都喝醉,只看见面前倒伏的酒瓶。久寻曾笑我,你会不会酒后乱性?我说我酒后只会呼呼大睡,想乱都乱不了。
她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能把汉服穿得家常又端庄的女孩儿。
交流会闭幕式那天,我领到了一个信封,虽然不厚,也觉满足。相处七日的同组女生感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,本来也是转身彼此不见的人,这七日一过,便难再有任何利益冲突,于是互留联系方式,很热闹。我含笑在她们之外,她们召唤:“青野,你的邮箱?”
这是我的故乡,在陆桥镇。日语课上讲过短语“国の自慢話しをする”,意思是“夸自己的国家或故乡特别好”。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,身在别处,故乡就成为款款的描述,借此标榜风雅与深情,尽管所谓故乡不过是贫瘠乡野。
回办公室收拾时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个腌笃鲜丫头陆青野,很快拨通她电话:“现在能到交流中心来一趟吗?这里需要法语翻译。”
“我以为你走了。”万幸,妈妈情绪稳定。
“以后可以经常联系吗?你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。”
我八卦:“你很爱他?”
她提着小包,立在近门处,目光相触,便互相走近,一问果然。厮见一阵,并无我想象中的拘谨。她眼睛又大又圆,笑起来微微一眯,睫毛鬈曲,好长。我们基本全用汉语交流,我语速快,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来,睁大眼,探询:“对不起,刚刚——我没有听清。”亦常有她不懂的词语,由我细细解释,她会认真抄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。
我们出门买酸奶,北京特有的,装在可爱瓷罐子里的酸奶,调成蜂蜜味或茯苓味。
“我同学,就在北京,我打过招呼了。她日英同传专业,正在学汉语。”
“我也对他念念不忘。”她突然很不好意思。
我也一笑,不予置评,他们很快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。
菜上来了。
那边声音十分沙哑,丝毫没有我印象里的活泼伶俐:“我已经回南边。”
“她最爱旅游。曾经逃课一月,回来时瘦得像妖精,神采飞扬,告诉我们她去了尼泊尔。”
“我……”
玉龙锦是家粤菜馆,刚进门就有服务员导引:“宋先生吧?包厢在这里——”
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数钱——一惊,居然不算少。
“好了,哥不该说这话。”吴纬微笑,“哥这不也没怎么着。你嫂子挺漂亮的,回头给你看。”
我一笑:“事情太多吧。”
“说得轻巧。”吴纬晃晃酒杯,笑,“你不还有个陈久寻吗?”
“不是八月初的吗……哦,我再找其他人。”正要挂电话,却又加了一句,“近来还好?”
我们就在外文书店见面。
“晚上有工作。”
她大笑。大哭大笑就是转眼的事,现在的女孩儿脾气真古怪。
“猪心味道不错呀。”我故意说。
就在这时候,我手机响了。
陆青野
“两种都学。”
一只细翅蜻蜓在纱窗上扑啊扑,老姐看见,连忙放碗拿相机。蜻蜓却早就飞走了。
“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学口语。”他说。
“头稍微有点痛。”她扶额。
“能否告知我有关陈久寻小姐的故事?”她笑,“秘密只有互相交换才显珍重。”
那时刚知道他与母亲离婚,心中不平,一句话顶回去:“您现在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儿子。”
“很多人都问过,你也问?简而言之,为赚钱。”她答得飞快,又笑,“可惜这个专业已经不吃香,是我天真无知,曾经一度想做女律师滔滔不绝纵横捭阖,现在看来实在可笑。”
我一怔:“是七重告诉你?……我们在日本认识。她十分特别,非常聪明。”
这时父亲来电话要我去他那里吃饭。
一切变故都是从两年前开始的。家中突然有了一封举报信,指明父亲私人账户上出现大额不明款项云云。既然举报信没有直接去往反贪局,那么个中必有疑点,亦必有转圜。而那以后家中的神秘来电也渐渐多了,令我惶惶。以至如今,父亲被双规,暂时隐遁不见,城里房子不得不卖掉,母亲反复只会说一句“你爸爸根本没有受贿”。
“也非常美丽,非常跳脱,如传奇小说中写的?”
“很期待以后在日本遇见陆小姐呢。”
后来事实证明父亲的想法已经过时。高校扩招后连理工院校都纷纷开设本科法律专业,最新出的就业排行榜上,法律专业赫然沦为找工作困难户。
“你再不来我可都吃光了。”
突然好羡慕她。可以这样痴迷执著,自得其乐。
我答:“国际文化交流中心。”
“所以说千人千事不得妄度。如你宋熙明先天优越处处出色怎知人间疾苦。”她伶牙利齿,“如我则处处钻营筹谋,见钱眼开。”
初见七重,是七月中旬一日午后,暴雨初晴,北京现出透蓝天空。竟是她先约我:“陆小姐吗?我是藤泽七重,什么时候方便见面?”
他眉一皱:“啰唆。你又没什么便宜可让我占。放心,不过是看你口语太差,惨不忍闻。”
“真没见过世面。不就是学同传的日本人嘛。你看着办,如果你教她几句《踏歌词》,说不定她会倒给你学费。”
宋熙明
“啊……我?哦,我已经忘了。”她笑起来,“偶尔一场大哭,哭过便好,你总不能让我耿耿记住原因,惹我再哭。”
“吃什么补什么。”她拿锅铲指我,“猪心大补,好味。”
“还在温书?”妈妈说,“老房子光线太暗,明天换盏日光灯。”
接完这个从北京来的电话,我一头趴在床上,脸上还有眼泪,已经不再想哭。
“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。”她笑,“你把我想得太出色,即便我现在在北京,我也不敢答应你。”
她说日语我亦不能全部听懂,随身有汉日电子辞典与小笔记本。
我鼻酸,笑道:“我懂。怎么了,妈妈?——”
“我暂不想考虑婚事。”
“要的就是你这句话。有什么责任也得你担着。”
桂信不似旁人向我质疑,只对我说:“要什么资料我尽量给你找。不过不许累着。”
显然是好人家的女孩儿,温柔,和善,天真。
“哎,伤身啊,回头弄倒了怎么结婚?”
父亲笑:“听听,这话可真厉害,什么稳定有保障,简直是年轻人不思进取的借口。”
“呵,好有钱。”
“你穿汉服啊。”
父亲朋友圈子里的男人还不招人厌,嘴不碎,举止端方,谈吐不算俗。他们少有高谈阔论的时候,情绪十分稳淡,表情一律漠然。
失声痛哭。我一懵,听她哭完,又复平静:“对不起,我突然哭泣。”
“多嘴。”她袖子滑在肘边,满额是汗。
吴纬的婚礼来得很快,教堂里聚满亲朋。交换婚戒过后,吴纬俯身吻妻子,她下意识一颤,微微后避,眼皮一垂,吻安稳下落,欢呼声起。众人笑容满面,争先祝福。他的妻子举止得体,谈吐不俗,洁白婚纱衬着釉色肌肤,发髻侧堆,横贯两支郁金香,美得惊人。几乎听不到她和吴纬交谈,他们甚至连目光都不碰一下。我玩味他们的表情,感到疲倦。
“你那个算什么工作。就这么定了,别迟到。”
我冷眼旁观,只觉所谓“念念不忘”真是有钱人的奢侈品。在我十九年的生命里,可也曾对人念念不忘?当然没有。没有什么能比学业金钱更让我念念不忘。男人,男人是什么——对不起,我不爱你们,你们只是我成长的帮助。
“啊……西川久寻。他们很有共同语言,不顾俗世冷言冷语,结成连理?”
当时恰听说父亲做了个手术,虽然不要紧,却令我十分震惊并痛苦。原来父亲也会老。于是发狠一定拼力念书,好让父母早有慰藉。
“我当你要答父母之命须学法律。”
更惊奇的,还有一张狐狸眼狂言师的亲笔签名。